百草传世—《白头山》
“我曾听有人叫它白头山。”
已是初冬，山脚下渐渐飞起雪花，院子里正打理药草的男人直起腰抬手接了一片，雪花很小，还没叫人看仔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，但抬眼看看，天地间却又纷纷扬扬，许是未来会有场大雪。
正要回屋，院外栏前突然有人喊：“大哥！——大哥！等一下！”
听声音是个岁数不大的男孩。他应声转身过去，手里的篦子放到一边，朗声问：“你什么事？”
院外只有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小孩，身边没有大人跟着，穿着似也单薄，只有脖子上围的长巾看着还算应季，不过也和整体不搭，老旧糟烂，不知是哪里来的。
“我来问一下，这地方叫什么呀？”男孩的双颊被冬风吹得通红，说起话兴致却火热，眉眼飞扬着显而易见的兴奋：“离北天药宗还有多远呀？”
……药宗？
这就是药宗。见这孩子似身无长技，身边也没跟个大人，他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，问道：“你要做什么？”
没等那孩子回答，又冷冷补上一句：“这儿是白河村。”
“白河村？”男孩抬手挠了挠头，自言自语道：“白河村是哪呀……”
于是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：“你要做什么？”
“我要去拜师！”男孩兴奋地大声说道：“我在山下问了的！他们说上山来就是北天药宗！”
——可你这也还没到山上呢。他默然看了男孩两眼，觉得他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，兀自轻声叹了口气，过去打开院门：“我叫潘雁秋。你先进来暖和暖和吧。”
“谢谢潘大哥！”男孩眉峰微抬，大笑着小跑进了院子：“我叫小田！”
“左手门进去有暖炉。”潘雁秋不急不忙地插着门闩，只是语气淡漠地叮嘱，并没有回头看小田到底跑去哪。直到插好门又收了外面的药草，才端着手里的大篦子推门进屋。
小田真的没穿多少衣服。潘雁秋看门的时候身后跟着一股风，眼看着在屋里晃了一圈就勾出那孩子薄衫下的细骨头了。
他随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灶台上，捡了些柴火抱进里屋：“早上点的，熄了吧？”
“很暖和。”小田蹲坐在暖炉前边，明明炉火已经熄了，但他只看着那炉死灰，眼里也仿若显现着火焰极盛时的热烈。
“你来这里做什么？”潘雁秋一边生火一边问，手肘碰碰小田的胳膊：“闪开些。”
“我来找北天药宗。”小田听话地往后面蹭了蹭，在胸前搓着手哈气：“我奶奶说，北天药宗有一座山，上面的人都能活很久，个个都白着头发。要是我能到那儿去，就能长命百岁啦！”
……药宗可没有这样的山。潘雁秋眼下还摆弄着火炉，闻言斜过去一眼，又问：“你自己来的？”
“嗯。”小田点头：“奶奶去世啦，家里只有我一个。”
“……”潘雁秋添柴的动作慢了些，过了会儿才又问：“你从哪里来？”
小田扬起脸嘿嘿一笑：“江南。”
——可是远得很。潘雁秋心想。
“其实我也不知道。”小田又说，潘雁秋已经点好炉子，所以他又往前挪动了些：“我来的路上也有很多人问我，我就把我住的地方和他们讲，后来有个老爷爷说‘这小娃娃是从江南来的呀！’——我才知道的。”
许是这屋子暖洋洋的叫他兴奋，小田说话的时候总是压不住笑声：“因为奶奶希望我长命百岁，我只记得奶奶说到了北天药宗的山就可以活到白头发，就把家里的房子卖掉，想过来找嘛。”
“你多大？”潘雁秋问。
“十岁。”小田回答的很快，神色更兴奋了：“是不是觉得我像十一二岁的？好多人都这么说！是我奶奶养我养得好呢！”
十岁就能自己卖了房子全须全尾地从江南赶到这来，潘雁秋真想称一句运气真好。
可能他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好人吧，这孩子从问路到进家门全程没有一点防备。
“时候不早了。”潘雁秋说：“你今晚就在这睡吧。”
小田问也不问，一口答应下来，还和他说了谢谢。
兴许是一路上挨了太多栋，小田睡下之后，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发烧，一连烧了好几天，拖拖拉拉半个多月，这场病才好得差不多，那时候已经和潘雁秋很熟了，还要帮他干活收拾院子。
“你就在那吧。”潘雁秋在屋顶上打理上面盖着的干草：“讲讲你和家里的事。”
小田的嘴闲不住，总是和他讲还在家时的琐碎。潘雁秋很爱听。
他家人的一生都最普通不过，生平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想这个小孩过得平安喜乐，只是乱世无常，这家人最后还是只剩下了小田一个。
潘雁秋理完房顶，正要下来，忽北风腾起，是阴晦多日的天空终于下雪了。
“我知道你奶奶说的山在哪了。”他甩下衣袖上沾到的雪花，向下望着院中间的小田：“去屋里穿厚些，我带你去。”
北天药宗地处长白，山上一年有半年都有雪，上有天池，像一面巨大的镜子，倒映着山顶的天空。
“这里好好看。”小田缩着脖子说，远远看着天池：“来这做什么呀？”
“我曾听有人叫它白头山。”潘雁秋拍了拍他的背，蹲下来问他：“你看我头上白了吗？”
“白了呀。”小田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：“你头上都是雪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潘雁秋伸手在他头上沾了一下，沾下来一手融化的雪花：“你看。”
小田瞪大了眼睛许久不曾说话，呆愣愣看了半晌，方觉出大悲大恸的冷意，放声大哭起来。
潘雁秋不知他是不是因为许久没哭过才哭得这么凶。不过想来这孩子确实是应该大哭一场：他其实并非是多幸运的孩子，虽然他一路遇上的许都是好人，但他本可以不遇上那些人。
“你做我徒弟吧。”潘雁秋轻轻拍落了小田肩头的雪，“以后叫我师父。”
“走。”潘雁秋牵起他的手：“带你回北天药宗。”
小田身上没有病症要他治，但药宗复宗立派，也并非仅是为了药石之症；世上并没有能让人长命百岁的神山，但长白总是不吝啬自己能给人间的白头之愿。
这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。
“白头山上白头翁、白头山下灯笼红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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